如果要徹底分開，那麼就不要眷戀這一抹香氣…
如果他能留下一些什麼，就讓坂本藉著這個瓶子，偶爾回味兩人之間共渡的時光…
他是自私的。
他不希望坂本忘了他。
那個在迷迭香前，贏得了這瓶香水的自己。
而摔破的瓶子…也許就讓那道裂痕，為兩人之間的不完美，留下一點點註解吧…
「但是你一定沒問題的，不是嗎？」博吃下了最後一口鮪魚沙拉三明治，「如果將來你成了很有名的人…」
『能不能，不要忘記我』…梗在喉頭的這句話，怎麼也說不出口…他急忙喝下一口冰開水，用力的吞了下去。
「那，我會幫你簽名的喔！」坂本眨了眨眼睛，小心翼翼的將話題控制在安全的中性範圍…
不要再提及更深刻的未來，甚至不要說到和博的職業有關的任何一個字…如果他下飛機之後必須直奔葬禮，去爲他費盡心思設想的病患儘最後一點心意、上一炷香，那他何苦在他和罪惡感面對面之前，先受到良心和責任感的折磨？
羅馬達文西國際機場，熙來攘往的旅客穿梭在各個航空公司的櫃檯之間。為了登機行李的重量而和地勤人員討價還價的婦人，因為即將出國旅行而興奮不已、四處亂竄的孩子，還有打著呵欠，看樣子是要出國洽公的西裝革履上班族…
各種聲音在兩人身邊迴旋圍繞，但是就是闖不進兩人之間彷彿凝結的空氣。博將唯一的旅行袋放上了地磅，然後從口袋裡掏出護照給地勤人員。
「長野先生嗎？」說著簡單日語的小姐抬頭看了看他，「昨天臨時決定回國嗎？」
退了房間，博拎起腳邊的旅行袋…是輕，也是重…
想帶走的只能留在這裡，不想承擔的卻還是漂洋過海的遠道而來…人生，就是這樣的令人啼笑皆非。
「為什麼急著回去呢？」服務生看了看原本的住宿登記卡，「這裡寫著…」
「臨時出了一點狀況，我得回去看看。」
「那真是太可惜了。」服務生露出抱歉的笑容，「那麼，祝你一路順風了。」
「謝謝。」微微的一點頭，應該要直接轉身走出飯店的博，卻還是往電梯口望了過去…
清晨六點的羅馬，蜿蜒的街道和或是傾頹、或是華麗的建築物，全都籠著一層像是薄紗般的霧氣。
像是要滲入皮膚般的冰冷，即使在房間裡也不禁伸手緊緊擁抱住自己…
一夜未眠的兩人，在各自的房間，看著落地窗外的街景…
已經分不清，眼中的朦朧…究竟是羅馬的霧？
或是自己心中的糾葛…
不只今天…在佛羅倫斯中央車站，看著他在人群中尋找自己、在威尼斯，將自己拉進胸前爲自己解圍，那杯有些涼卻讓他覺得好溫暖的香草拿鐵…托斯卡尼的夜晚，決定犧牲自己讓他逃走，握緊了球棒的手…
在義大利的空氣中，幾乎認為自己是被愛的…
幾乎認為自己陷入了一段戀情之中…
幾乎…
晚餐時的無言籠罩著兩人，直到博的房門前。
「…」插入卡片鎖，房門裡傳來輕微的『喀擦』一聲，博遲疑了一下，沒有立刻握住門把，而是緩緩的轉過頭…「那麼，晚安了。」
「博…」他其實早已知道答案，卻就是無法死心…「能不能…」
「不行的，昌行…」他呼喚著他的名字，像是嘆息一樣，「你能明白嗎？這是我一定得做的事情。」
「…我明白了。」坂本苦笑著，點了點頭，「晚安…明天還要早起吧？希望你能睡得好。」
「…矢內太太結束療程之後，她的丈夫也通過了法官的評估，所以保護令解除了。」
「可是她自殺了，不是嗎？他又打她了，不是嗎？」坂本不由自主的生氣了起來。
「…」博淺淺的笑著，「才第一天…」
「保護令…才解除一天…矢內先生抓著她的頭撞牆壁，怒罵她讓他在親戚中抬不起頭，讓他成為公司裡的笑柄…」
「醫院一接到消息，馬上打了電話給我…」
那一瞬間，好像…自己身在哪一個國家、哪一條街上，都無所謂了…人聲鼎沸剎那間完全靜了下來，坂本只聽得見自己幾乎要停止的心跳聲。
「…博？」他不敢置信的看著他，「明天？」
「…對不起。」博再度低下了頭，「今天早上，我已經確認機位了。」
「我不要你道歉！」坂本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開始缺氧，迫使他大口喘著氣，「為什麼？」
歷史之城羅馬的料理果然與眾不同。義大利菜多半講究的是簡樸、表現食材原始風味的烹調手法，但是羅馬一帶的菜餚做法精緻，而且口感濃郁。當地人喜歡用奶油和起司做出複雜的料理，並且運用各種海鮮以及燻肉入菜；另外當然也發揮了自古以來位居中西交通樞紐的優勢，融入多種香料，營造出特殊的異國風味。
兩人在西班牙廣場旁的小巷子裡，飽餐了一頓精緻道地的羅馬料理之後，信步來到不論何時總是人聲鼎沸的階梯上坐下。
如果昨天晚上的博是那樣的失魂落魄，今天又能夠以這樣的面貌出現在他面前…那麼他說不定是他見過最善於隱藏心情的人。而三個禮拜…他究竟認識了博什麼呢？熟識？他真的能夠這樣定義他和博之間的交情嗎？
博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孩子？念什麼學校？喜歡吃什麼東西？聽什麼音樂？心儀的類型？穿幾號鞋子？
西班牙廣場的由來，一般的說法是因為著名的台階以及附近的西班牙宮。自從路易八世在一五零二年時建造了山上聖三一教堂，用以紀念入侵拿坡里的功績後，西班牙波旁王朝在一七二三至一七二五年間，以法國人的資金修建了『西班牙階梯』，以連接西班牙宮以及聖三一教堂。
安靜的，只有兩個人淺淺吐息的房間裡，坂本緩緩的睜開眼睛…坐在硬木椅子上、趴在床沿睡了一晚的姿勢讓他的脖子和肩膀、腰背都在酸痛…但是，手中握著的指尖沒有離開，讓他覺得那些哀嚎的肌肉也不算什麼。
看了一眼還在睡的博，坂本意識到自己身上有一股不太舒服的味道…那是混和了昨晚淋的雨、流的汗，再加上暖氣的味道…衣服和頭髮都又皺又髒又亂，要不是昨天晚上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博的身上，又怎麼會任由自己這個模樣睡上一晚？
「哦…」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坂本啞了好半晌，才勉強擠出一些字句，「對啊！還是…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？」
「…」博捧著茶，一口也沒喝，「…沒有…」
「那就這麼決定了…」既然他開了口，坂本便小心翼翼的發問…「博，到底發生了…」
「我今天可以睡在這裡嗎？」沒有留下更多的空間讓坂本追問，博像是自顧自的說著，「床有點窄，沒關係吧？」
胡亂猜想著究竟是什麼事情，能夠讓從認識到方才，總是有著笑容的他如此的不對勁…然後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中，從一片漆黑的玻璃窗上坂本看見了博從浴室走了出來，站在他身後…一身白色的棉質T恤和長褲看起來乾淨清爽，而稍微擦乾的頭髮幾乎可以聞到那一股洗髮精的甜香…但是，他的表情還是那樣的惶亂、茫然。
和在雨中被他抱住的時候一樣…坂本的大腦還沒拿定主意下一步該怎麼做，但是他的雙腿已經先採取了行動。
他沒有讓博回到對門的那個房間。
拉著他，刷了自己的卡片鎖，坂本替他脫下了外套，然後將他推進了浴室，「去洗個澡，我等你。」
但是博只是怔愣的看著他。
「…」坂本索性自己走進了浴室，開始在浴缸裡放滿了熱水，「進去，快點…不要逼我幫你脫衣服。」
「昌行…」
「昌…」
被湧上胸間的酸澀壓得幾乎喘不過氣…坂本遲了好幾秒，才在唏瀝的雨聲中捕捉到那微弱的兩個單音…
「博？」坂本站直了身子，四處張望著，「博！你在哪裡！」
「昌…」遠處的兩盞燈光之間，牆邊一團黑影緩緩的動了起來…「昌行…」
「…該死！」坂本一邊大聲咒罵著，一邊衝了過去，「你該死的在這裡…」
博蹲在牆邊，全身濕得好像剛從台伯河裡撈上來一樣…坂本跟著蹲了下來，焦急的伸手抬起他的臉，「你…你在這裡…」
沒有穿外套，應該是很冷、凍徹心肺的，但是坂本發現自己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；有的…只是站在雨中、飯店門前，不知道該往左或是往右的迷惘。
他會往哪裡去？往左是剛才去過的特雷維噴水池，往右則是明天預定要去的西班牙廣場…會是哪一邊？東京出了什麼狀況？他為什麼連一個字都不告訴他就離開？
剛擦乾的頭髮瞬間又被雨水打濕，因為心焦而急促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化為一片雪白…坂本在朦朧的視線中，發現就在飯店的正對面，有一條只有幾盞燈光的小巷子。
「…笨蛋。」坂本笑了起來，「好吧！其實我很希望你快點結束這通煞風景的電話。」
「果然…」還是…或多或少破壞了兩個人的計畫吧…
「你得快點泡個熱水澡，把這一身又濕又髒的衣服換下來才行啊！」坂本轉身走向電梯，「長話短說喔！」
「嗯！我會的！」博從服務生手中接過一張便條紙，拿出國際電話卡，開始撥號…
